龐 羽
有人拎著個兔子站在路邊。車慢慢駛過去,劉珍才看清那只是一袋土豆,兩根大蔥垂在塑料袋耳朵上。范明問劉珍,你在看什么呢。劉珍說,那邊小廣場上有個老頭在摟著空氣跳舞。范明笑笑,說,老太婆說不定去找其他老頭跳舞了。劉珍聳聳肩,回頭去看路邊的那個人,距離太遠,看不清了,但劉珍可以確定,那個人已經把兔子給勒死了。
范明瞇著眼,將車并入左拐車道。劉珍看見一旁的高樓上,一條紅色的秋褲高高揚起,在空中走了幾步,忽地往前一跳,腳丫都甩沒了。綠燈亮起,劉珍都不知道那條秋褲走到哪一步了。母親常和她說,人得用兩條腿走路,一條是事業,一條是家庭,只要還有一條腿在,架個拐杖還能走。劉珍靠著自己的兩條腿,走過了仙林大道,學則路,文瀾路,走到了大锏銀巷,羊皮巷,上海路,又走到了漢中路,鳳凰街,鼓樓頭條巷,現在她不知道往哪里走了,走著走著,撞了一根又一根電線桿。第一次和范明吃飯,劉珍就覺得他像個電線桿,一走,影子跟著一晃。范明禮貌地把蘑菇塊撥到一邊,排成了兩排,沒等劉珍問,范明瞇起細細的眼睛說,他從小就不愛吃蘑菇。兩人在德基的四樓一直轉到一樓,看到LV柜臺前排了一條隊,兩人湊了上去,玻璃櫥窗上映出了兩個臉蛋,劉珍的頭發蓋在餃子包的絲巾上,眼鏡框里布滿了LV的老花圖案,前面的人缺了一個位,劉珍往前一邁,頭發順著絲巾滑落,橫掃了柜臺上的一排包??斓剿麄儠r,范明問劉珍,你喜歡香水嗎?兩人逃離了隊伍,去負一樓聞香水,一路聞過去,范明打了好幾個噴嚏,劉珍看到范明背過身去,兩塊肩胛骨戳出了T恤衫,空調風吹得他的頭發擺來擺去。劉珍拉著范明去吃了馬卡龍,范明小心翼翼地把馬卡龍包好,塞到劉珍手里,馬卡龍鼓出包裝紙,像個蘑菇。劉珍講起小時候他們班一個蘑菇頭的故事,一考試就變成了紅蘑菇,發考卷時成了紫蘑菇。范明哈哈笑,兩人走著,到了無印良品店,劉珍買了一瓶香薰,范明買了一個木制的果盤,又走到了地鐵站,兩邊的廣告投屏上布滿了口紅、汽車、房地產,兩人邊走邊議論。劉珍說,將來她要在新街口買一套房,逛街購物方便。范明說,他怎么也得買一輛保時捷,天天停在單位那輛寶馬旁邊。到了地鐵閘口,范明約劉珍下周六去金鷹玩,那邊有家日料店,芥末蝦球、醬汁鰻魚非常好吃。劉珍問他,是不是相親經常去那里。范明說,那是他們大學舍友聚餐的地方,吃了好幾年了。劉珍又問他,你們都帶著女朋友去吃?范明說,哪有那么多女朋友,四年全都打游戲了。劉珍偏偏頭說,工作日她也有空,她租的公寓離地鐵近。范明咧開嘴,我還知道一家超贊的自助餐店。兩人道了別,劉珍回頭看,沒看到他,卻看到廣告投屏上,一張透明的嘴唇逐漸涂上了紅色。
太陽照在紅屋頂上,溜出一段肥油光。劉珍看著那塊肥油從這里滑到了那里,又從那里滑到了這里。劉珍在家掂過勺,油在勺里一過,熱騰騰地灑在鍋周,蒜末蔥花立馬炸出了香味,油煙機嗡嗡嗡響著。劉珍戴著手套端上一碗蔥油面,范明穿著睡衣從臥室里出來,床上還有游戲隊友喊麥的聲音。范明用筷子拌了拌面,呼一口白氣,不溫不火地嚼著,說,淡了。劉珍去廚房,往鍋里加了一勺鹽,用鍋鏟翻翻,扣在碗里,坐在沙發一旁吃面。范明用手機看短視頻,哈哈的笑聲混雜著唱歌聲。劉珍問范明,你們這個月工資還沒發?范明說,會計通知我們要扣稅,這個月工資降低了。劉珍說,我看中了一雙鞋。范明說,你們單位不扣稅嗎?劉珍說,扣了扣了,這不快情人節了嘛。范明說,情人節咱們出去撮一頓。劉珍給面碗里加了一塊豆腐乳,房東那從來打不開的電視屏幕上,面碗大得像艘擱淺的船。
范明的車停在了路中央,前面排著奧迪和帕薩特。車載廣播里討論著南京那三只猴子的事,棲霞,鼓樓,浦口,河西,各處都有它們的身影,有一只還跑到人家家里去,吃了沙琪瑪,喝了果汁酒,搖搖晃晃地爬出陽臺,啪地往下一掉,醒了,又把灌木叢里的貓摔了。范明說,這猴子哪里來的?劉珍說,說不定因為疫情,動物園里人少,逃出來逛南京城了。范明說,三只猴子,集體越獄啊,不簡單。劉珍說,她看朋友圈,疫情封校了,她的學弟學妹們爬學校西門的墻跑出來玩,現在那邊架滿了鐵絲網。范明笑了,人和猴子,待遇一樣啊。劉珍說,那可不,猴子撈月亮,我們大詩人李白,也是撈月亮掉下去的。范明說,李白也是猴子進化來的。劉珍說,算了吧,你也是。范明一笑,這都不是事。一輛本田橫插了過來,后視鏡咣地一亮。范明一手拍在了喇叭上,一股濃煙從馬路一頭竄上半空。劉珍講起了那個蘑菇頭,有一年冬天特別冷,他頂著滿臉的凍瘡來學校報到,同學都叫他花蘑菇。語文老師喊他名字回答問題,看到他人愣住了,蘑菇頭說,過年時他家買了個好大的煙花,他點著了,煙花沒聲了,一家老小看著呢,他鼓起勇氣跑去看,臉剛挨到煙花上空,無數火樹銀花迸濺出來,他沒顧得上躲,忍著痛看火花冒出,涌起,升高,那是他小半輩子見過這個世界最亮堂的時候。語文老師聽了,站起身沉默半晌,拍起手,說,今天的作業就是《記一次最美的新年煙花》。范明聽了松開了喇叭,說,那你們同學不要打他,多了一份作文。劉珍聳聳肩,說,下了語文課,蘑菇頭又說,他家里人多,住在小房子里,看個煙花都是稀奇事,幾個女同學又跑去給他送旺旺雪餅,在他課桌前站成肉墻,不讓別人找他麻煩。范明聽了在那笑,你們女孩子都這樣。劉珍往車窗外一瞥,你可別這么想。范明問她在嘀咕什么,劉珍說,她現在很想去動物園,勒一勒兔子的耳朵。范明說,馬上我們到采石磯了,說不定山上有兔子。劉珍說,兔子早就被猴子們弄死了。
車停下,范明去撒尿了。景區門口雕著李白的銅像,胡須被摸得光亮,手里的筆被掰彎了。劉珍想起那個冬天剃光頭的男孩,他叫小佟,和班里同學打賭,說桃花潭水深千尺,絕對是中國最深的湖,那個同學找來地理書,說是長白山天池,結果小佟真回家,用父親的剃須刀刮光了頭。來教室時,他頂著絨線帽,打賭的同學一扯,他疼得叫起來,同學們哈哈笑,他又不好意思地笑出了聲。過年班里開聯歡會,小佟報了詩朗誦,往講臺上一杵,摸著不存在的胡子,壓著嗓子道:床前明月光,明月照大江,李白是李白,唱罷我登場。同學們在底下哄笑,倒是那個老和他打賭的同學,嘩地一下拉了禮花筒,紅的黃的綠的彩條掛在小佟光光的腦袋上,看起來真像個詩人。兩人放學去吃門口的麻辣燙,小劉珍也在那里。三個人坐在塑料凳上,各自捧著麻辣燙。打賭的同學說,我要考上復旦大學,咕咚幾聲喝光了湯。小劉珍說,我要考上南京大學,咕咚幾聲喝光了湯。他倆看著小佟,小佟正在用木簽剔牙縫,撞見了他倆的目光,仰頭灌湯,喝光了,用袖口一抹嘴,我要當個大詩人。那時流行水滸卡,打賭的同學買了十來包小浣熊,抽出卡,面餅也不高興吃了,小佟一邊嚼著干脆面一邊和小劉珍規劃他的未來,去歐洲開筆會,去日韓講學,去美國做講座,去南極看企鵝。小劉珍問他,去看企鵝和寫詩有什么關系。小佟說,企鵝和寫詩之間的關系,本來就是一首詩歌。小劉珍摸著頭,說不懂。小佟的后槽牙把干脆面嚼得嘎嘣脆,甩一甩書包帶子,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。
范明提了提褲腰帶,往劉珍的方向走來,手里拿著根啃了一半的玉米。那里不準吸煙,范明說,我拿了個玉米在吸煙室待了待。劉珍說,你也不給我帶一根。范明把啃了一半的玉米扔給她,劉珍說他這個動作像只猴子。兩人去車后座拿了包,數點數點里面的東西,戴上帽子口罩,往景區里走了。范明繳了兩人的門票錢,往前走兩步,突然嘖嘖了兩聲,說他在游戲里認識的那哥們,特有錢,疫情爆發了,他的貓留在外地,托給他室友養,一個月給五千塊。范明搖搖頭說,他也不是不會養貓,貓糧200塊夠吃一個月。劉珍說,下次有這活,記得叫上她,她負責買貓砂。兩人走到了喊泉,后頭有一隊老頭老太,導游一邊叫他們跟上,一邊介紹,喊一喊,十年少,喊一喊,金銀財寶來,大家只要用力喊,泉水會自個跳起來。老頭老太們放緩腳步,沖著泉水喊自己的名字,一波喊完了,又有人起頭,開始喊自己兒女的名字。有對老夫妻還往里面拋硬幣,拋一個,喊一聲,發財,拋一個,喊一聲,年輕。劉珍在那用手機拍那群老頭老太們,往后退一步,撞到了范明的背,劉珍問范明在做什么,范明指著水面說,這泉水有問題,我看自己的臉,磨皮美白瘦臉,堪稱美圖秀秀。劉珍白了他一眼。老頭老太們跟著導游喊起來,健康我能行,美麗我能行,舉著小旗幟往前走了。兩人對著山腳下的桃花拍了拍,抬眼一看,那隊老頭老太把他倆甩了。范明的眼鏡上沾了一片桃花瓣,他用手抹了抹,對不準焦,摘下眼鏡甩了甩,太陽往他聳動的頭發絲上一照,扣出一圈金色光圈,劉珍剛要喊,范明又抖抖肩膀,胳膊上的汗毛被照得金光透明,地上的長影子像倒伸的尾巴。范明問劉珍在看什么,劉珍指著半空說,你看三臺閣,李白恐怕是在那看月亮,掉進了長江里。范明說,為了紀念李白,于是有了粽子,拿粽子填江水的,又被稱作精衛。劉珍朝空中白了一眼,為了紀念范明他媽,于是有了范明。
劉珍出來租了房子。爆發疫情那會,母親將她托付給范明家,剛開始還好,婆婆經常給她夾香腸,還送她去單位值班,后來的一天,婆婆找她談心,說家里米快沒了,油也只剩下小半桶。劉珍說,媽你別擔心,南京快解封了,現在還能叫外賣。婆婆拉著她的手,說她沒看見這么有福氣的手,是抓錢手。劉珍手掌的掌紋都皺了起來,這時婆婆低聲問,這么有福氣,你一個月工資多少呀?范明回來得晚,臨睡前還得打幾局游戲,婆婆敲門,給他送蘋果來了。范明一口一口啃著蘋果,劉珍問他,婚禮什么時候舉辦???范明擺擺手說,別說話,貂蟬來了。
在南京讀到大三,人人網上亮起了對話框,沒想到是小佟,應該說是長大后的佟大成,他說他也在南京。劉珍問他,在南京哪里,佟大成說他折騰了個《大學生日報》編輯部,想起劉珍以前作文不錯,不知道愿不愿意來幫忙。劉珍說,那我得喊你佟老板。佟大成發了好幾個笑臉,說,來日方長。劉珍真跑到鼓樓去找佟大成,在鹵菜店、文印室、沙縣小吃和老杜五金上面的一棟老房子里,蝸居著一間編輯室。佟大成把辦公桌一拼,下樓買了點豬耳朵,烤鴨,醬干絲,幾瓶可樂,編輯室內幾個人圍坐在一起,談《揚子晚報》和他們的合作前景,還有如何發展新媒體。幾個人喝可樂都喝醉了,最后佟大成非要打的把劉珍送回宿舍。到了大學門口,劉珍回頭看,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身影,像個站不穩的企鵝,腦袋還是光禿禿的。
范明抖了抖頭發上的桃花瓣,拉著劉珍的胳膊往前走,走到香雪坡,橋上一對戀人在互相拍照。劉珍問范明,橋下的風景多一點,還是橋上的風景多一點。范明說,哪都一樣。劉珍在范明手機上找快遞小哥的電話,一個備注為“白月光”的微信好友發信息來,劉珍點開看,他倆聊得不少。劉珍自己加了白月光,說自己是范明老婆,白月光連連喊她嫂子,說自己是范明的小學同學。兩人聊著聊著,聊到一塊去了,三八婦女節美容院搞活動,兩人正式見了面,白月光還送了劉珍一小束玫瑰。白月光說自己叫俞紅,和范明同桌過一段時間,抄過范明不少作業。劉珍剛想說話,俞紅自己笑了起來,說自己本來數學能考80分,范明把答案卷了卷扔給她,結果她就考了59分。躺在床上敷面膜,俞紅自顧自地講起來,她畢業后,想考書畫院,書畫院的一個老畫家對她很好,給她指導,又請吃飯,俞紅直接問怎么還他,老畫家說,他一直有個愿望,想在年輕女孩的身體上畫畫。劉珍問她,后來你考上書畫院了嗎。俞紅笑了,說她現在一幅畫就能抵書畫院一個月的工資。小氣泡儀呼上了臉,白霧繚繞中,她想起小佟歪歪扭扭的影子,像是長滿了刺。她在校門口停了一會,看著他坐地鐵走了。忙完學年論文后,劉珍拎著一盒水果去鼓樓,《大學生日報》的牌匾被摘下了,里面零零散散的一卷幾片的A4紙,電腦主機被搬走了,墻邊的架子也被拆了,只剩一些螺絲釘和架子上粘過的便利貼。俞紅問她是不是睡著了,劉珍說不是。俞紅說,她現在住的小區,就只能看到女人在遛狗,這些女人又都不好惹,她現在只想找人聊聊天,希望她倆以后可以一起逛逛街,吃吃飯。
范明從包里拿出一袋蟹黃鍋巴,兩人坐在小湖邊啃鍋巴。劉珍問范明,你總不能到老了還在打游戲吧?范明把鍋巴嚼得嘎嘣響。我們還是晚一點再要孩子吧,劉珍說。范明又塞了幾片鍋巴到嘴里,我媽年紀也不小了,等著抱孫子呢。劉珍說,你在嚼鍋巴,我沒聽清。范明咽下鍋巴,這都不是事,你自己看著辦。
佟大成消失過很長一段時間,畢業前,劉珍收到一本詩集,上面是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藝術簽名。劉珍跑去佟大成的人人網,人人網上還掛著他開辦《大學生日報》的消息。畢業后,劉珍下班晚,一個人走在路燈下,想起了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身影,好多好多的刺,像是這里面要掙脫出一朵玫瑰花來。劉珍靠著一堵畫著“拆”字的墻,看自己的身影隱沒在了黑暗里,不知不覺,她哼起歌來,是那年聯歡會上的一首歌,老師讓大家起身一起唱,小佟的光頭在人群中一聳一聳的。人人網傳來被收購的信息,她從沙發下找到了這本書,臺燈照在文字上。佟大成消失的這段日子,他似乎到了云南,洱海、麗江、西雙版納、玉龍雪山,他在那里游泳,在那里吶喊,在那里歡唱,在那里徹夜不眠。
劉珍抬起了頭,到了謫仙園,走入園子《南陵別兒童入京》雕塑矗立在那里,唐玄宗召李白入京,李白神色飛揚,與妻兒作別。劉珍轉頭問范明,你說李白愛過楊貴妃嗎?范明說,他看過《妖貓傳》,說李白沒愛過楊貴妃,恐怕是不太可能的。劉珍喃喃,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風拂檻露華濃。若非群玉山頭見,會向瑤臺月下逢。如果李白不愛楊貴妃,會寫得這么動人嗎?咚咚咚,范明在敲狀元鼓,劉珍繞過去,看著他敲,鼓面隨著棒槌的敲打一顫一顫的。一扇鐵門突然打開,里面空空地走出一個人,摸著胡須,瞇著眼睛。鐵門外密集著士兵,手里的弓箭拉得滿滿的。為首的將士喊起來,讓他交出貴妃,男人笑了起來,拈起一根胡須,朝空中一指,胡須變作一條通天的金色線路,男人走上了天空,鐵門內又走出一個著金衣的男人,舉著一條白綾說,貴妃不見了。李白紀念館的大門緊閉著,說是在維修,劉珍朝門后的閣樓望了許久,她依稀能看見李白的胡子,閣樓上飄起了一縷白煙。劉珍微微一拜,說這是李太白,那她就要當李二白。范明說,充其量,你是李二百五。從美容院回來后,俞紅還來找過劉珍,說有人送了她一套上好的茶具,問劉珍有沒有時間去她家喝喝茶。劉珍說過段時間,他們單位正在忙著整理年鑒。有次范明說他周末有事,劉珍問什么事,范明說,有人找他喝茶聊些事情。過了一下午,范明喝得滿面彤紅地回來了,劉珍叫他去刷牙,還把他的背心洗了三遍。
兩個人走到了廣濟寺,寺廟因為疫情被關閉了,他倆坐在石凳上,看寺廟前褪了色的大肚彌勒佛。彌勒佛穿著一身斑駁掉碎片的袈裟,遙遙望著長江開懷笑著。劉珍看著看著,對范明說,你說人能像彌勒佛一樣笑個幾十年嗎?范明嘟囔著說,那不得臉抽筋了?劉珍又說,為了緩解臉部壓力,所以人活著還得哭。范明說,想那么多干嘛,這都不是事。劉珍轉過臉說,為什么游戲里面只有殺殺殺,沒有救救救呢?范明說,那是你不了解游戲。劉珍沉默,想了一會說,那恐怕是我們不了解人生。
兩個人在石凳上背倚著對方,一抹陽光照在松針上,斜出一道影子,像是李白的一根金色胡須。劉珍和范明談起了按揭買房的事,陽光爬上彌勒佛的臉頰,遠處的長江水變得松弛。劉珍想起了很高很高的雪山,一個人用手掌的溫度融化了一捧雪,然后匆匆流過看上去很小的江心洲。母親帶著小劉珍去山上磕頭,半山腰有一尊臥佛,小劉珍拎著褲子小心地往山上跑,母親問她跑什么,她說,不要吵著佛祖睡覺?;w廠效益不好后,母親常年待在家里,主任拎著兩箱旺仔牛奶上門,勸她買斷算了,母親又客客氣氣地把主任送出門,兩箱旺仔牛奶齊齊整整地碼放在門口。母親還整理劉珍小時候的裙子,蕾絲的,麻料的,還有在上海買的。劉珍想起在上海街頭四處找母親的場景,她認錯了好幾個,有戴墨鏡的,有大紅唇的,還有外套里面穿吊帶的。小劉珍牽著母親的手,望著上海街頭一水的旗袍,裊裊娜娜快升騰起來了。母親也去做了一身旗袍,兩人坐在外灘上喝冰可樂,手里捧著排隊買來的炸雞,母親還用可樂吸管指一指東方明珠,她做姑娘的時候,那兒有個攝影師請她做過模特,聽說還發表在了報紙上?;槎Y前,劉珍陪母親去買紅裙子,母親摸了摸商場里紅裙子的料子,嘖嘖幾句,說,這料子不做旗袍可惜了。
兩人坐在金鷹外面的長凳上吃起了蛋筒,顯示屏上閃著年輕女子的身影,映在母親臉上,母親的臉像蛋筒一樣開始融化。
佟大成打電話來,他斷斷續續說著,還喘著氣。劉珍問他在哪里,他讓她猜猜他在哪里,劉珍說猜不到。佟大成窸窸窣窣地笑出來,他在雪山上呢,好大好大的雪山,好冷好冷的雪山。劉珍問他去雪山干什么,佟大成說,他要看月亮,他現在離月亮那么近。劉珍問他,離他那么近的月亮是什么模樣。佟大成說,好大好大的月亮,好冷好冷的月亮。劉珍說,你什么時候從雪山上下來。佟大成說,劉珍,我把月亮摘下來給你好不好?劉珍記不得自己說什么了,只記得雪山上信號不好,她沒能聽得清佟大成接下來的話。
劉珍繼續往山上爬著,后面跟著范明。山上的人越來越少了,只能聽見一些零碎的腳步聲。這一層臺階到一個圓墓就結束了,范明查查地圖,說這是李白的衣冠冢。衣冠冢前,擺著各色的瓶子,有二鍋頭,有洋河酒,有匯源果汁,還有養樂多。范明說,他來晚了,要不是路上堵車,他也不會趕不上李白的晚宴,要不是趕不上李白的晚宴,他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李白掉下水去。劉珍背過身,指了指后面的長江,詩仙說不定在那游泳呢。范明對著長江拍大腿,拉著哭腔說,李大詩人啊,你害得我們好苦啊,這首詩要背,那首詩還得默寫,你考慮過一千多年后的我們嗎。兩個人在衣冠冢前擺了些包里的小番茄和堅果,就李白有沒有吃過番茄而爭論了起來??恐鴻跅U,兩人看了會長江,劉珍講起了小時候那個蘑菇頭的故事,班里女生都照顧他,男生看不過去了,早操課踩他幾腳、推他幾下,有天蘑菇頭帶了一盒便當,說是他媽媽鹵的鵪鶉蛋,一一分給那些男生吃,結果那天的課堂小測驗,男生紛紛往廁所里跑,好幾個被拎到辦公室罰站。后來蘑菇頭被稱之為毒蘑菇。范明聽了在那里笑,說他以前上學時,食堂里也鬧過食物中毒。兩人反過身,看著李白的衣冠冢,范明說,這個也像個蘑菇。劉珍說,那是蘑菇成仙了,應該叫靈芝。
范明坐在駕駛座上,解開了外套的扣子。劉珍喝了一口水,瞧見月亮出來了,高高地掛在三臺閣上。
佟大成沒能把月亮帶回給她,又消失了一段時間,等回來時,被人稱為“成名詩人”,說好多人都聽說過他。劉珍約佟大成喝咖啡,他神色飛舞地講他的詩歌,他見過的詩人,他走過的城市,講著講著,他語氣又低沉下來,將咖啡杯杯蓋上勾縫里的咖啡都吸得干凈。劉珍沒告訴他,她上網搜過佟大成詩人的詞條,他之所以是成名詩人,是他在當眾朗誦時,居然尿了褲子。
車載廣播響起來了,說三只猴子的其中一只已經被抓獲,目前處于麻醉狀態中,即將送往紅山動物園。范明喃喃自語,另外兩只去了哪里呢?劉珍轉過頭,你說李白愛過嫦娥嗎,他不會在月亮倒影中看到嫦娥了吧?范明搖搖頭說,我認為這是猴子們的陰謀,先是一群猴子請李白喝酒,誘惑李白,猴子一個抓著一個,李白在最末端撈月亮,最后猴子們松開了手。劉珍笑了,問他還記得蘑菇頭嗎,多年后她在街頭見過他,他長滿了胡子,成了一個猴頭菇。范明說,他現在做什么工作?劉珍說,其實他爸爸是個大老板,家里不缺錢,但父母很少陪伴他,他給自己虛構了一個人生。真是個大忽悠,范明說。車載廣播里還在討論三只猴子大鬧南京城的事,劉珍微微一笑說,你認為這個蘑菇頭存在嗎?范明沉默了半晌,喃喃自語,另外兩只去哪里了呢?
車徐徐地開回了鼓樓,劉珍走在范明后面,他們得去婆婆那里吃晚飯。突然,劉珍叫了起來,她看見他變成了一只長猴子,他看見她變成一只短猴子。兩人朝上看,一起瞄準了月亮。
[編者語]本期“步履”推薦的小說是龐羽的《一槍崩了月亮》,題目很有趣,90后作家龐羽已經發表40多萬字,出版多部小說集,她的文字里有一種天馬行空的接地氣,能在特別煙火氣的日常生活中尋找到一絲創意,同時具有一種猛烈和決絕的氣息。
初讀題目,我在想這篇小說為何對月亮有如此大的恨意,一定要消滅它?帶著這樣的好奇,進入作者對密密匝匝的日常生活的描寫,作者的語言讓人感受到一種現實的緊迫,盡管故事里并沒有發生什么真正的大事,作為閱讀者還是體會到一種壓力感。在滿是盯著六便士的人群中,在為生存疲于奔命的日復一日里,又有幾人愿意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?當不得不重新低下頭將自己埋進庸常中時,那個亮閃閃的月亮是否又會變為一種刺痛呢?讓人在某一刻產生想要消滅它的念頭?;蛟S,這正是這篇小說想要探討的。
(顧拜妮)